访谈 | 镜像审美：真实的LGBT是如何参与耽美百合文化的？
这里是神秘柜子。
作者 |
地雷
制作 |
茜茜
图片 | 来自网络
2018年4月13日，新浪微博发布公告，预将“同性恋题材”的漫画、图文、短视频视作违规内容清理，许多流行文化作品的耽美、百合向同人创作遭到封禁，圈内知名的原创耽美扫文号“紫色熄灭之纯爱推文札记”也被封锁；同一时期，“我是同性恋”话题被刷上热门，人们自发表达对同性恋题材和LGBT群体的声援，直至新浪微博撤回公告。
“耽美/BL”——尽管词义流变漫长，但如今，它被固定用于表示“女性向的男性同性爱情故事”，与之相对，“百合/GL”则用于表示“女性同性爱情故事”。两者毫无疑问属于“同性恋题材”但作为流行文化题材，它们和真实存在的LGBT群体之关系则更为微妙：早期耽美爱好者的社群守则里，有“对GAY持不探究、不围观、不骚扰的基本原则，如被求助则予以帮助”的语句；但更多人则认为耽美文学反映的只是“腐女”的爱好，并非男性同性恋群体的真实境遇；与之相似，众多百合题材也被视为“媚宅”之作，被视为“宅男”双飞幻想的欲望通路。
然而，这场发生在2018年4月的风波提醒我们：作为文学题材的耽美百合，与作为少数群体的LGBT，其关系并非如预设一般疏离。我们采访了数位身为性少数的耽美百合题材爱好者及创作者，以下是ta们的自述：
事星 | 顺性别男性同性恋
“他想到的荤段子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
确认自己的性取向好像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好像就没主动看过男女黄片，看的基本上是男同黄片，尽管前者资源更丰富，但我没有细想过背后原因。高中时，我发现自己对女性没有兴趣，却有了喜欢的男生。
我很早就开始看网文，男频、女频都看。女频一般不看BG，只看BL；要是有人推荐了特别优秀的BG文，我也会去看看，不过更喜欢感情戏少，事业戏多的BG文。我偏爱写“综欧美圈”的BL同人，正在女频网站上架连载；也写过风格接近起点男频的原创BL文。在一些读者群里，我也发现了和我一样的人，不过数量不多。
对gay来说，男频网文的爽感是很重要的，女频网文如果太偏重恋爱，就会很无聊；“双处双洁”的观念我也不喜欢。我们对性的看法和女读者不一样，可能比女读者开放得多。有些擦边球的荤段子，我觉得很有意思，但在同人圈女读者眼中，这可能会导致角色形象崩坏。可是，我认为如果角色是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同性恋的话，他想到的荤段子只会比我多，不会比我少，只是女读者可能不喜欢这些。
女生开的车，和男生开的车也是不一样的，具体差异很难描述，可能会更偏肉欲。这不是技巧高低问题，而是审美取向、视角不同，或者说是性癖不同。我会看女性开的车，但没有感觉，只是基于剧情完整性才看。
我也会去看所谓的“同志黄文”——好像不能叫“耽美”，也不能叫“同志文学”，我也没想好怎么命名；去看这些就好像直男去上草榴等黄网一样，爽完就走。只有在女性向这里，能看到两个男人“谈恋爱”。我没有看过《北京故事》《未名湖畔的爱与罚》这种涉及真实gay的经历的文，我不爱看，因为现实已经足够惨了，我认识的几个gay也是这样想的。
很多耽美作品是女作者写女性幻想的男人的爱情故事，譬如“受”往往缺乏性欲需求，因此“攻”会压抑自己的欲望，在真实的gay圈中，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除非他是性冷淡——可能女性认为性和爱是紧密结合的，是一段感情走向亲密的质变象征，而“攻”往往比“受”感情更强烈。但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并不太在意。
前些年，某些男频网文作者会把gay当作丑角，很冒犯我。近年，这样的情况变少了，可能因为女读者增加，她们也不喜欢这种梗，会直接骂作者，而女性付费粘性更大，作者会更多考虑她们的意见。
我想创造出能同时吸引男女读者的、不需要假惺惺地搞出BG感情线的、而且还可以很爽的故事，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和我的社会性别有关系，我不想屈就一男N女的男频后宫模式，我也不擅长标准的女频感情线。创作时，我宁可少写，也不愿意写太自我的、容易冒犯到女读者的内容，我觉得一些身份为gay的女频BL作者也是这样的。
樊厦 | 跨性别男性异性恋
“跨性别者几乎是隐形的”
初中时，我考虑过自己是否拥有女同性恋的身份，但没有意识到我其实抗拒自己的生理性别。高中时期我在网络上发现了一些跨性别朋友（群体），又觉察到自己很反感别人用“她”来指称我——中文读音没有区别，但英语课上有人用“she”称呼我时，我会不适。因此，我才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上网认识的基友也知道我的跨性别身份。
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因此不怎么混圈，不过始终要看作品、进行创作。BL、GL都在创作范围内，它们对我的意义是一样的。我会在创作同人、嗑CP时进行自我投射，如果这个CP或角色让我爱到进入一种极端化的情绪状态，那几乎是必然的。当然，也有些CP，我对它们也很喜欢，不过这种喜欢非常一般。
我有计划在创作中加入自己身为性少数的特殊体验。原创BL网文里，女性、拉拉都很少见，跨性别者更为少见，几乎是隐形的。我想塑造这样的角色，我想在一篇原创BL小说中讨论性别身份认同议题。总而言之，我希望能写出完全为自己而写，符合我心中的“道”的作品，实际上作为爱好的优势是巨大的，并不靠这个赚钱，无论是原创还是同人。
我不喜欢看别人写的GL，因为大多数情况下ta们写的不好。普遍意义上的GL爱好者有过多女性的刻板印象，比如会夸“女孩子香香软软”，我很抵触，为什么女孩子就得是香香软软、柔软甜腻的？这甚至也不能算上一种“夸奖”。我最开始搞的GL是美剧《疑犯追踪》中的“肖根”CP，空窗期了很久，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女性形象，直到手游《明日方舟》出现，里面有很多女性交互线，甚至有官方定义下的、盖章的“女同性恋”。
在中国，坐实某个角色是性少数是非常难得的，很多时候是两个角色情意绵绵，却缺少官方“实锤”；但也有不怎么描写感情线，但承认角色的性少数属性的情况，很少，我会更喜欢第二种。当然，《明日方舟》的文案里也会说，百合情是一段“禁忌恋情”，但它至少创作了这样的角色。较于大环境而言，它在女性角色的塑造上算得上先锋，你甚至能看到抽烟的女性——而其他游戏基本上是不可能有这种人设。我也希望如果能够正面表达自己的立场，比如支持LGBT的立场时，不需要为了销量和其他因素，去把正面表达变成隐喻。我认为《冰雪奇缘2》是个反例，让人气愤、抵触。
我写过ABO题材的东西，主要是为了享受感官刺激。不过有些写手，会用这个设定去写平权主题的故事——我能感知到其初衷或者想表达的东西，但效果比较差。还有另外一些的：比如有个写手，主角作为平权先锋被折磨，其信念被践踏摧毁，我尊重她创作的自由，但这让我很崩溃。看同人的时候，部分写手会借用《使女的故事》背景创作，我也会迷惑，尤其是如果只把这些当做普通的背景，没有价值判断地去“搞这个梗”，我很难理解，或者说不是很认同这种方式。
的确，耽美百合创作者的初心只是女性的幻想爱好，在这方面上，和LGBT群体的诉求不大相同，偶尔看起来像是平行线；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尤其是在官方的语境下，被规划、捆绑、统一的少数群体，内部撕扯不必要且没有意义，否则话语权的完全丧失是可见的未来。不倾轧、不分裂，这很重要。
五柳 | 顺性别女性双性恋
“我讨厌典型的熟男气质”
我是一个表达欲很强的人，又没有画画、剪视频等其他技能，所以写了很多文。我更倾向于写BL、BG向，不太会写BG向，因为产出精力是有限的。我喜欢自己笔下的角色，哪怕作品本身不值得我骄傲。这就像给自己产粮一样，本质上和喜欢其他人的角色没什么差别，碰巧我成了“官方”而已。
虽然BL和GL、原创和同人在我这里的意义差不多，但我写GL向时更偏向原创，一方面我很懒，另一方面，很难找到对我胃口的作品和女性角色。其实我会写《甄嬛传》等宫斗文的GL同人，反正皇上没几个人爱，只是个工具人，而宫斗文又往往有非常丰富的女性群像。原创GL时，我写的也多是“女大学生日常”一类题材。我喜欢“有真实感”的故事，背景不一定非得现实主义，但它应当更像从真实世界中剪裁下来的片段，而非让人看出背后有作者在精心安排。
在最近一阵百合风潮流行起来以前，大部分直女是不会主动写GL向作品的，不是她们不愿意写，而是她们想不起来要搞这种CP；而有些直女写的GL向，虽然难以精确形容，但给人的观感更接近于传统BL故事性转的变种——譬如头发长短划分TP或“两个好美的小姐姐谈恋爱”“某某好攻好想嫁”。她们对女孩子有美好的幻想，但没有经历过情天恨海和柴米油盐，充满了“仙气”。尤其一旦开起车来，便暴露了她们对女性肉体没有色情凝视这件事。这并不以表面是否有肉欲描写来判断，而是作为读者的一种直觉。
我曾经和基友把主流CP模式划为三类，无论性别：“白瑞德X郝思嘉”（《飘》）、“达西X伊丽莎白”（《傲慢与偏见》）、“阿尔芒X玛格丽特”（《茶花女》）。在《飘》的原作里，这对CP能够成立，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可一旦被模仿、变套路，就成了传统意义上攻对受的保护、掌控和“引导”，而我对此无感；至于《傲慢与偏见》型CP，则最符合大众喜欢的“两个人般配”“理性优雅真诚的爱情”类型（却也最让我不喜欢），我比较喜欢的是《茶花女》式CP，玛格丽特是很成熟自主的女人，而阿尔芒很热烈，却又没那么成熟，不是传统意义上想掌控一切的“熟男”气质。
我也喜欢“年下攻”或“小妈梗”，不过并不是俄狄浦斯弑父情结——如果因为这样就获得快感，那是因为本来就对上下位关系敏感，把上位当作一种光环，而这并不是我的癖好。可能和我讨厌“爹、哥”是一个道理，这些东西没有真正让我相信，没有在我心中留下印象，也就不会有击碎它们的仪式感。ABO、逆苏也是一样，仪式感和禁忌感是对立的，而我并不为打破禁忌而写，也不想为写而写，只是因为审美上觉得合适，所以要写，如此而已。
我不喜欢将爱情解读为征服欲或占有欲，不喜欢太截然分明的攻受划分，现实生活中，我也不喜欢和刻板印象相关的情感模式。可能因为我是LES，或者因为我自己厌恶任何的凌驾感，所以我非常讨厌典型的“成熟男性气质”，比如“爹”或者“哥”。对“熟男气质”的偏好，也可能是异性恋社会的约定俗成。
不过，我不是专门为了颠覆、反抗原有刻板印象而写作，不如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印象，它们从未在我这建立起合法性。并且，写作对我而言并不以先锋为目的，只以审美或者记录为目的，我不会为了表达一种理念而专门进行写作，一切理念都是角色和我欲望的从属。
叽叽姬 | 顺性别女性同性恋
“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的情欲”
十一岁左右，我经由日本少年漫画的BL向同人进了腐圈。当时腐得走火入魔，也没思考过性别议题，甚至嫌弃GL，认为BG高于BG，BG高于GL。可后来，因为我像女友粉般爱上某位选秀出道女歌手，才发现自己的性取向。，而之前阅读的BL同人也或多或少帮我做了心理构建。在性取向方面，基本上没有什么心理挣扎的过程，感谢在腐圈的经历，提前帮我清理了很多路障。
小时候搞BL同人，大概是好奇心驱动，认为这种模式很特别；后来萌上了百合CP，伴随的是女权主义意识的觉醒。只要不照搬异性恋霸权、社会刻板印象，稍微甜一点的CP我都嗑。十岁那年，我就看过TVB版的《少女革命》，当时只是被华丽的画风勾住，百分百没看懂，大学三年级，重看《美少女战士》中“天王星X海王星”的CP剪辑，又被安利了同为几原邦彦创作的《少女革命》，后知后觉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两个少女闯入对方的世界，互相一起挣扎过、背叛过、帮助过，最后一起打破那个被构筑、要求我们循规蹈矩、不能有自我意志的黑暗世界。
不过我萌的第一对百合CP，则是泰剧《Yes or No》，那时倒没什么特别感觉，和现在饭圈萌爱豆的心态很像。我对自己的变化特别宽容，喜欢上了什么，就会没有障碍地继续喜欢下去。如今，我把腐女、同人、Lesbian、母系主义四个标签作为我最重要的自我定义，我依靠它们拓展自己与世界边界的内核，它们像树干，从中拓展出许多枝叶。
我希望看到更脱离父系叙事与父系逻辑的故事。父系叙事的主题是掠夺，霸占；但母系叙事的关键词是滋养，去真诚地思考如何共生。《海洋奇缘》《冰雪奇缘2》《沉睡魔咒》等作品，它们都有母系神话的色彩，母题都是人和自然、和其他生灵的关系。
从去年开始，我目睹了整个大陆耽美作品改编电视剧的粉丝和剧组拼命切割LGBT和BL的过程。起初，粉丝喊话剧组要低调，不能宣传爱情，要打“兄弟情”的旗号，可同时粉丝们创作的同人却依然是爱情主题。还有《鬓边不是海棠红》，这边剧组开拍，那边晋江马上锁文，这么害怕，为什么不直接买BG向作品的IP？《镇魂》之后，我不会再看大陆耽美作品改编电视剧了，非常糟心。粉丝觉得只要能播出，删感情线、性转都无所谓，可是如果毫不质问，一味妥协，最后只会失去更多。
我不知道是先有同性恋，还是先有人类对同性之间情欲的想象与实践，但无论哪个先发生，都会激发另一个的发生。它们是不能切割的。但现在大陆的耽美腐文化，说好听点是消费LGBT，说难听点，就是在切割关系，过河拆桥——这些人共情能力太低，缺乏直面现实的勇气。只有又关心耽美百合圈，又关心LGBT社群的人，在努力地建设良性关系，比如，去年拿了雨果奖的AO3。是有这种对两边群体都关心在意，用自己哪怕微小的力量积极保护社群的人的。
我认为耽美百合创作对女性的意义，正如乔安娜·拉斯的论文标题——《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的色情》，我改一个字：“带着爱，女人为女人创作的情欲”。
王闻雅 | 顺性别女性双性恋
“我自己的性取向更容易给角色赋魅，
在角色身上投射自己的喜好”
高中时，我发现自己可能不是纯异性恋，起初，我把这一切归咎于寄宿制学校的封闭环境和青春期的情感认知混乱；和朋友多番聊天后，我才慢慢接受自己是一名双性恋的事实。
在创作同人时，我倾向写BL向，轮到原创时，我更爱写GL。同人和原创于我而言有不同功能：同人为我提供独立于现实的幻想空间，当我确立了自己喜欢的人设和情感模式时，我会在同人里借助既有形象创作，这样更能唤起我的共情和想象；原创则让我进行自我投射，因为我不会画画，难以创作让我印象深刻的视觉形象，所以“原创角色”在我这比较虚。
我希望在同人中创作“文学性”更强——如果非要使用“文学性”这个概念——的故事，它不需要和我的个人情感完全重合；至于原创，起到的是“驱魔”作用，我用它来“清算”我的记忆，处理我的负面情绪。因此，我写了许多原创GL向作品。同人则以BL向为主，因为目前少有吸引我的女性角色，不过我也喜欢将CP双方性别转换，因为我自己的性取向更容易给角色赋魅，在角色身上投射自己的喜好；如果只性转一边，它无法营造我想要的暧昧纠缠的状况——这也是我的个人趣味，我借此创作在异性恋故事或BL向故事中不常见的情感模式。
原创时，我笔下人物可能经较长时间才能建立自我认同，这和我的个人经验有关，但同人只负责提供幻想空间，无需处理此类问题。我时常将角色性转为“姐姐款”，这可能和直男直女的萌点不太一样。我自己本身喜欢女孩子，所以我会在角色上倾注更多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不会限定于传统、刻板的女性形象。
我认为自己在幻想空间的兴趣取向和对现实问题的态度是可以分开看待的，但某些太像社会新闻写照的创作内容也会让我痛苦。有些创作只关乎“性癖”，或者只是想象，有自觉的作者读者会将它和现实生活分开，但有些创作反而潜移默化对现实造成影响，譬如一直以来BL向作品中对女性形象的忽略，或者“百合是两个好美好美的小姐姐谈恋爱”，后者忽视了性少数群体中的其他存在，且是对这个群体的潜在规训。
总体而言，BL、GL向作品的流行，说明社会对LGBT的态度是有所松动的。虽然某种意义上，这些创作也会被消费主义所吞噬，但同时它也在撬动既有的社会性别观念，会比绝对的禁止和打压要好得多，起码原来铁板一块的禁忌上出现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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